Hi there,
就各種數值而言,本刊上一話收穫比往常更多的迴響,我其實有點意外。也如文中所說,我還在路上,而且多半不會有明確的目的地,所以往後,你收到的信恐怕還是會散漫如常。
上一話提到,我之所以還沒「掉線」,哲學對我幫助甚大,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與人分享。想了一週,應該可以試著從我最有感的部分——激情,以至於愛與性——談起,說清楚為什麼很難分享。合先敘明:抱著什麼問題,就會在世界上撞出什麼形狀的洞,反之亦然。本文無法讓你、也不希望你變成鏟子或四面體。此外,本文也會提到較多我個人的情況,希望不至於讓你不耐。
十七、八歲到二十五、六歲,我很容易盛怒,長年心有所恨。深一點,是我的性相勢必讓我感受到的,世界的偽善。淺一點,則是對台北及其所代表的文化資本分配不平等。我的性是怎麼一回事,這裡就不展開細說,畢竟其他人不見得是在性相上面遇到問題,但我們(曾經)的誤會恐怕都是類似的形式:「社會生存的本質就不適合我們」。
這誤會可大,因為社會跟個體(你、我)的關係從來就不是適合與否,而是耦合深淺。社會系統跟心理系統本來就循不同的方式運作,縱然社會是個體構成的、我們能夠描述社會運作的邏輯,但這不表示社會運作的邏輯會跟個體心理一致,更不用說會讓個體心理愉悅、舒服。
個體只是拿出學歷證明自己適任,把話說得動聽搏取信任。腰夠能彎,能滿足以水稻為主食的社會收割時的需求;臉能洗地,顧客至上。人要拿得出別人想要的,或是「體制」、「資本」想要的。拿得出來,社會便繼續運作下去。拿不出來——其實也不見得多嚴重,因為你可以拿別的東西出來,跟其他社會系統耦合:出家、去國、自殺、改宗、轉學、把房子賣了成立邪教、殺人、不當 X 了去學 coding 去認阿姨乾爹、看心理醫生、讀別本書、經營雙重生活、藏起湯匙每天挖點牆、請動物園鏟糞人讓你走後門採點糞便走。
(話說回來,雖然上段故意舉不愉悅、不舒服的例子,人世間順風順水、吃香喝辣的,所在多有,但那些人大抵不會看到這篇,就不提了。)
既然「社會生存的本質不適合我們」沒什麼道理,那麼要考慮的就只有:我能不能認同自己繼續發展這條命尚待實現的一切潛能,也就是找到自己活下去、發展這條命的正當依據。如果有,再設法應付社會的要求不遲。
——但,順序不是這樣的,至少在我身上不是。實際情況是,還沒把自己是怎麼回事想清楚之前,全仗著憤怒等情緒活下去;撈到人類思想的浮木前,是從即時戰略遊戲、籃球、詩發洩情緒。中間階級家庭讓我不必擔憂生計,加上父母開明,我才有餘裕,摸索自己可以長成什麼形狀。當時渾渾噩噩,後來讀到《哲思之樂》,這段摸索的動力來源才清晰起來。
說穿了,高中、大學時全然順應著情緒和性欲在探索世界,而因為我的「怪癖」,我接觸到一些,比較沒有獲得公認的評價、或是評價偏低的人事物,例如寂寞而性欲湧動的少年。出於性慾的關愛,經法律常識過濾,讓我能跟他們相處夠久,久到有機會稍微深入認識形形色色的人,進而明白我的處境,只是演化的一條路徑。左顧右盼,還是有同伴,何況這條路也不是特別難走下去。
上述基於激情和性展開的探索,相較於入山揀查排遺、追循青剛櫟的食跡、三角定位尋找台灣黑熊的身影,相較於反覆給大鼠注射、切片大腦、染色觀察,相較於繪圖建模、割紙切料做實體模型,辛苦當然遠遠比不上,唯有一點是類似的:更貼近一門技藝、一種對象的性質,了解其中有多少偶然所促成的必然,有助於排遣「我為什麼是這樣」的無奈、「為什麼這世界不配合我」的憤怒等情緒。
假使恐龍也看轉生系輕小說和動畫,牠們的書架和串流平台上的作品,肯定不會比我們少。只差在後人大概不會發現我的化石。
我這樣說,或許是太輕巧了。雖然我確實認為各行各業都有上述排遣、解放的潛能,實際情況是,沒有一定的素養,很難辨認、更別說善用這份潛能。此外,除非日常打交道的對象是心理或社會系統、或人類傳承下來的事物,行業內通常也不會有什麼資源,能幫助從業者更快長出相關的體悟。
就個人經驗而言,碰觸這類跟生存方式有關的怨恨情緒,當面深談比較有機會。不論是朋友、同事相互傾聽,或是尋求諮商,一大部分成效其實都源於「聽自己說」。好的聽者能保持沉默,提出重要的問題,幫助彼此繼續說下去、聽進去。
閱讀則是反過來,自己扮演聽者。
談話或是閱讀,其中的哲學成分在於提問。要提出好問題,只能先仔細聽對方說什麼。順著情緒而進入一場對話、拿起一本書,卻要先擱置滿腔哀怨憤懣,投入一來一往,才有機會引發療癒的效果。這過程的門檻,就是難以分享的主因。
往好處想,不論是過哪一種生活、或是挖掘生活的哪一個面向,要從其中收穫某種體悟,免不了先把自己摺成鏟子或四面體的形狀。我前面說,只是仗著一股恨意撐過這份「委屈」——為什麼我偏偏要(被)摺成這樣的形狀——後面卻又提擱置情緒,先聆聽人、行業、事物。我自認沒有矛盾,也沒有說謊——容或行文夾纏,寫作憨慢,害你讀不懂——這種弔詭,本就需要時間來推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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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how notes
你可以拿別的東西出來,跟其他社會系統耦合:拿不出來?別傻了,你不是還有生命嗎?
把房子賣了成立邪教:電影《特約經紀公司》。
走後門請動物園管理人讓你挖點糞便:微生物生態學家 Ruth Ley 想採集動物的糞便樣本,受阻於繁文縟節,所幸聖路易斯動物園有一位飼養員,在她潛進獸欄採糞便的時候,幫忙分散動物的注意力。後來園方發現 Ley 的行徑,她不得不填糞便採集表,感受科層運作跟實務的落差,例如面前有一大坨河馬糞便,偏偏表格上沒有河馬。最後還是仰賴負責鏟糞便的人透露糞便集中處,Ley 才能去動物園的後巷採集。這個故事取自《我擁群像》,p. 201。
中間階級家庭:就我自己的成長經驗來說,我會認為養育下一代最大的責任,是如何成為子代跟社會間的緩衝和疏通,降低子代耦合的風險。當然,實務很難拿捏,畢竟繭居和躺平,一部分也是緩衝愈來愈厚、愈韌的後果。
《哲思之樂》,群學出版,似乎已經絕版了。
日常打交道的對象是心理或社會系統、或人類傳承下來的事物:也就是所謂「人文社科」,乃至於繪師、寫作者、客服、花藝、廚師、妝髮等。
行業內通常不會有什麼資源:難怪我唸社會系大學部的時候,修系上課遇到最出色的同學都是外系來的(尤其隔壁的資工系)。
偶遇的有趣事物
顏一立〈交軟〉:承噗友轉載而讀到。打動我的跟交軟一點關係都沒有,而是「不知道被奪走什麼」而只剩政治可講、不講就一無所有的人物。
Manny 關於 Evernote 的小碎念:第六點和第七點真的重要且不容易,常常被人說盲從也沒辦法。
Fallout(異塵餘生)的影集上 Amazon Prime Video 了。這款遊戲誤我一生,而影集看來要誤我個兩週了。如果你覺得一部影集不足以訂下去,昨天有幫你先看過片庫,有《Suspiria》(古一大師飾演舞團總監)和《Eastern Promises》(亞拉岡飾演… 衰尾道人)。
這篇有夠讚,希望能讀到更多關於性相和憤怒的部分
同意「社會的本質不適合我們」,深刻體會知識的力量與市場(或各種場域的權力)相互結合:巫師的咒語只在史前社會,於現代社會培育巫師學徒必然不得志。在不對的時空環境下談不對的知識無異於空談,沒有效率到讓人厭惡。
離開學校多年以後,反而是在給定清楚假設下有客觀解的學問裡面得到一點樂趣,好比數學和物理。一方面,既理解這一切假設都是人為的,是人類設下的遊戲箱子,但很意外可以推理解謎,終究可以找到一組或多組的解,純粹是動腦的運動,清楚明確的規則也讓人安心到晚上可以睡得很舒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