Hi there,
幾個月前的某一天起,我家附近的巷子就有一個瘦削男子,貌似三十多歲,打赤膊露半胛,從小路走到大路口,無視號誌和車流,直挺挺走到路心,再從大路口走回小路,來來回回。
像這樣的人,我待過的地方多少都有,不論是線下還是線上。在蘭嶼服教育役的時候,偶爾也會注意到某個 maran(男性長輩)面無表情地漫走。其時一篇研究達悟人精神失序的論文發表未久,作者蔡友月指出,2000 年代初期的統計,達悟人罹患精神疾病的比例高出台灣漢人五倍以上,其原因固然有可能跟孤立族群內通婚有關,但基因無法解釋「為什麼盛行率在 1980 年代左右增加」,癥結很可能跟小島青年大批去大島求學、討生活,因歧視、文化差異等原因而被「欺負」有關。
也就是說,精神失序跟社會處境大有關聯,至少對特定幾個世代的達悟人而言是如此。即便基因層次就有好發精神疾病的因子存在,如果達悟人拚升學不必去台東,養活家人不必遷移到台中做板模,如果 1970、80 年代,蘭嶼已發展起潛水或任何產業,在島上就能賺得到錢,如果當時台灣社會對原住民的歧視和差別對待沒那麼深,或許蔡友月接觸的精神失序者不會十幾歲就發病。
達悟族群文化重視個體成就,但當時他們的條件又難以打入台灣社會,取得成就。這樣的雙重束縛在年輕人身上更顯著,因為錢能買到的東西太香了,在蘭嶼賺不到什麼錢,只能去大島。
我退役後十年間,台灣年輕族群的自殺率節節上升,引致衛福部去(2023)年推出補助 15~30 歲民眾 3 次免費諮商的方案。另方面,富裕國家(包括台灣)的中上階層雙親則是警覺小孩使用手機、平板等裝置的頻率和方式,擔憂裝置所串聯、放大的社交壓力及陷阱。
先別說失序,精神狀態的脆弱與危殆早已成為中間階級的議題。影集和電影裡諮商的情節、政府補助等都會讓人更容易把過去已經存在的現象,重新辨認為議題。不過這不表示人們比過去「更正確」地認識問題,反之,即使把問題「丟包」給諮商,也不見得能解決社會面的因素。
管小孩怎麼用手機,是一個例子。社群網站風靡世界前接觸網路的人當中,鮮少聽聞日後社群網絡帶來的壓力,關鍵可能是瀏覽過程裡演算法的支配程度。Google 之前的網際網路仰賴使用者自動自發的導覽以及目錄網站,需手動整理,還沒有「瀑布流」這種花招,人一時之間能接觸到的資訊有限。當時網站安排比較沒章法,瀏覽時,瀏覽者要花費不少心力找到下一個要造訪的頁面,就像在角色扮演遊戲裡探索一張地圖、攀岩上扣環一樣。這些都確保了瀏覽者高度參與,始終處在積極因應的狀態。但人類社會安排資訊的方式已回不去了,這會兒是有餘裕的人才有辦法按自己的想法搞、才會想拒絕被餵食的東西。
再如台灣獸圈,這個圈子近年來經常爭論自己圈子跟男同性戀的圈子有什麼差別、圈子裡的種種性行為的樣態是否妥當等。一邊期望外界正確認識獸圈,一邊撻伐外界對獸圈的期望,簡直復刻同志在 1980、90 年代的情形。另方面,從線上社群的互動,不難觀察到透露精神不穩的言行,而精神狀況的危殆經常伴隨社經地位的危殆。
典型的情況是離家獨自租屋,住家裡的跟家人關係疏離。從事服務業入門職,職涯展望不佳。如果還在學,通常在學校沒有參加社團,沒有穩定的社交圈。花很多時間玩遊戲,加入許多 Discord 伺服器。如果有辦法攢點錢,會去參加獸圈活動,買本本、立牌、抱枕等週邊。雖然他們能在日常生活外維持穩定的幻想,對於虛構有強烈的偏愛甚至執著,仍有與別人接觸、互相撫慰的渴望。這份渴望通常展現在性活動的「不挑」和暴露的欲望,而相對浮濫地稱讚人是其開端。
處境類似於此的一個二十出頭的男生,是六個小孩裡的老么。家境中下。背學貸,由於跟班上同學相處出狀況,從日間部轉到夜間部,持續在打工。他想念熱鬧的家庭,但年齡大他不少的兄姊都自顧不暇。他的情緒容易受人影響,在遊戲頻道裡兩個玩家吵架,他明知跟自己無關,但情緒就是會被攪動。沒有人可以商量,遑論為他作緩衝。夜裡知道自己該找諮商協助,白天就歸咎於自己想太多。畢竟缺乏資源、免費的也未必排得出時間去。
我無意把複雜的問題扯成一鍋醬,本文充其量是進入議題途中的筆記。起心動念是朋友提到他在讀《達悟族的精神失序》——我們都離開學校十年了,為什麼會「重拾」這本書,他說起緣由,讓我想把與此相關的個人經驗串起來。
對我來說,社會演化過程裡,心理系統各種「掉線」的情況,幾乎免不了「外包」。哪怕此刻全球社會的生產力處在歷史相對高點,也沒有理由假定我們能處理得更周到。但換個角度,我之所以暫時還沒掉線,哲學是一個重要的扶持——我想與人分享,但很難與人分享。我對哲學、諮商和精神醫學都有所保留,但也明白大家只是在不同道路上努力。這些面對精神狀況的實作,讓參與其中的心理系統,持續互相形塑:
「很多時候我都會覺得這個訓練非常神奇。精神疾病因為沒有一個生物性的診斷項目,所以精神科醫師必須要打磨自己的ego(自我),或者說心靈狀態,你要打磨自己變成一個測量工具。」
雖然我無意成為精神科醫師,但如果能更精準地測量實在,那也是值得努力的。在我們的時代,精神危殆乃至於失序的實在,會愈來愈頻繁被感知到。
喜歡這篇文章嗎?歡迎贊助
Show notes
一篇研究達悟人精神失序的論文:蔡友月,〈遷移、挫折與現代性: 蘭嶼達悟人精神失序受苦的社會根源〉,發表於 2007 年的《台灣社會學》Vol. 13。相關研究後來集結成專書《達悟族的精神失序》。
雙重束縛:Gregory Bateson 及其同事於 1950 年代提出的概念。這概念有時被當成「catch-22」的同義詞使用,但前者特別強調的是溝通的多層意義彼此衝突,但當事人沒辦法或不被允許溝通「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」。
台灣年輕族群的自殺率節節上升:「2014 至 2019 年間平均每年成長11.5%」(資料來源)。
精神狀態的脆弱與危殆已經變成普遍的問題:當諮商師不一定,但開設諮商所肯定是門好生意。在台灣,這個行業有證照保護,硬體設施也有規範,而需求只增不減。2021 年之後,及格人數連年超過 300 人(資料點一、二),諮商師的供應暫時不會短缺。
使用者自動自發的導覽:例如 1990 年代末曾流行過 Webring,即在自己架的網站上增添前往下一個站的連結。
撻伐外界對獸圈的期望:比方說某款手遊的美少女中間忽有獸人角色,是不是想撈獸圈玩家,或是「圈外活動」用了跟獸圈有關的文案,是不是想吸引獸友。
復刻同志在 1980、90 年代的情形:不過需要裝備的理論更複雜了,畢竟獸人的形象是這個圈子的核心,而且二次元發展尤過三次元。
通常在學校沒有穩定的社交圈:如果此人被隨機殺害,肯定不會在別人的回憶錄裡被提起。
能在日常生活外維持穩定的幻想,對於虛構有強烈的偏愛甚至執著:
很多時候我都會覺得這個訓練非常神奇:引自〈成為一個「現代的」精神病人──蔡友月、李舒中談《兩種心靈》〉。
偶遇的有趣事物
《忽左忽右》#317:英雄与“叛徒”:作家马识途的地下党往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