#41:現充少年的充實生活
談岡田麿里導演、編劇,也是 MAPPA 近期的劇場版《愛麗絲與特蕾絲的虛幻工廠》,為什麼要在片名玩諧音梗,諧音梗帶出的 energeia 概念又真的是劇情必需嗎?了解這個概念如果不會多看出什麼價值,那本片的看點會在哪?
Hi there,
近日看了《愛麗絲與特蕾絲亞里斯與多德的幻影工廠》(アリスとテレスのまぼろし工場),雖然挾帶哲學概念 energeia 進來,少男少女的愛情仍受世界級別的規律所阻,規律依然是岡田說了算。
以下內容會透露《愛麗絲與特蕾絲的虛幻工廠》的關鍵劇情,請斟酌閱讀。目前可以在 Netflix 觀賞本片。
畫面表現上,裂隙兩側的世界質感及其交織,降雪到落雨,鐵工廠的光影變化,都頗有看頭。至於演出,岡田深深肯定少年的性,吻到不想停下來,帶感之餘,可能跟本作想援引的哲學概念有關。飛車追逐一段讓主角當正向吐槽役,凸顯主角的荒謬,也是不錯的嘗試。佐上衛這個角色滿有趣,像是已註定錯過真正在乎的事情(昭宗有沒有當他是朋友),訴諸法西斯幻象,拖所有人一起錯過當下。後段結婚式的鬧劇幾乎就像《地下社會》(Underground),愚昧招致事事錯付,荒唐中也讓人感到一絲悲憫。
雖然從本作拿掉 energeia 也無損,仍是一部熱熱鬧鬧的少年戀愛劇,但岡田導入此概念的方式倒值得一提。主角菊入正宗的父親昭宗在兒子房間看漫畫,他喃喃說著漫畫裡的某個角色,奧義是 energeia,「當你不在乎耗費多少時間,行動與目的一致,只是單純地活在當下…」,兒子吐槽他蹺班要蹺多久,他說他這輩子都在逃避,大學輟學、女友不敢見,躲回老家,女友竟一路追來,才有了正宗。
猜想岡田麿里也很清楚,在一部戀愛劇裡援引哲學概念多麼中二,於是用戰鬥漫畫為媒介,從一個荒謬再進入一個荒謬。
在亞里斯多德那裡,充分發揮能力,填實所思所想,使其具體、明白地實現,此即 energeia。Energeia 經常伴隨著快感(hedone)。
另方面,energeia 跟 dynamis 是一組區分,後者是事物轉變為其他事物的能耐。就此而言,energeia 也可以說是收束,斬斷 dynamis,才有辦法促成實現。
影像是發揮認知能力的重要媒介,也是本作 energeia 的媒介:不妨從這個角度看待裂隙「兩側」的見伏。雖然演出方式和劇中角色的說詞,以及既有的表/裡世界模型,容易讓觀眾覺得色調偏綠的見伏是「次級品」,但將它理解為 dynamis 或許更貼近岡田科普希臘哲學的苦心。
故事中,見伏的自然節律停滯了,節氣不會輪轉,懷孕不會誕下,有生無老,有病無死。所幸(?)energeia 還在,所以畫會愈練愈好、頻繁出現在別人眼前也有機會孳生戀情,不過,一旦人所思所想超出這個世界的器量,卻沒有付諸實現——也就是字面上的、紙上談兵的「夢想」——人心有裂隙,見伏跟「隔壁」的裂隙也會擴大。
按設定,此地營運百年的煉鐵廠是一座「神機」,當人心有裂隙,「神機狼」(しんきろう,即蜃気楼,海市蜃樓)會從煉鐵廠的煙囪裡冒出,吞噬心跟此地脫鉤的人,湧上裂隙打補丁。
片名裡的幻象(まぼろし),可以指色調偏綠的見伏,但這些日夜加班的神機狼更能擔起幻象之名。神機狼無非是一團雛具形貌的煙霧,煉鐵無可避免的污染,挺像日常生活裡我們仰賴的小確幸。從這裡思考引發後續故事的鋼鐵廠爆炸事件,不難得出一個生態批判的版本,但沒什麼意思。
坦白說,我已厭膩「從行動找到真實」的主題。我日常生活的一大主題是提升營收、增加資產,每天都在從行動找真實。遇到心儀、有機會的對象,我同樣就試著追求,但我不需要賦予愛情超過其籌載的重量,以促進行動。另方面,我跟至少兩個版本的世界尚稱平順地連結,帶著異心,倒向持守,至少不會像布賀東或培根那樣痙攣。
所以,對我來說,本作的價值主要是對少年的性的刻畫,也就是用畫面展現 hedone 跟 energeia 的關聯。岡田安排角色清洗小便斗、近距離嗅聞彼此,以表情凸顯氣味不只是骯髒或清潔的差別,更是幻影和 energeia 的差別。
但正宗試著解釋,他說是雪吸收了氣味。睦實堅持是因為沒有生命才不臭。正宗轉移話題說感受到睦實心跳加速,睦實說心跳跟活著沒關係,正宗說:「那麼,就是因為你喜歡我了」。
這種器官活動證明法,就像男同志常會用「有沒有硬」當成「有沒有感覺」的試紙,其成效取決於你從哪一種機率出發。如果你是從 P(器官活動|喜歡)——也就是正宗的立場——出發,那麼不論為什麼喜歡都不要緊;反之,從 P(喜歡|器官活動) 展開討論——也就是睦實的立場——出發,為什麼喜歡就很重要。
正宗的立場始終必須提防「偽陽性」的風險,因為心臟為了各種理由而跳動,放空的時候陰蒂和陰莖都有可能充血。睦實的立場其實更「務實」,她聽到正宗那句撩妹話術,掙扎著說正宗是個大笨蛋。沒有人比接下來要迎接正宗的吻的她更清楚器官活動只是器官活動,她就等著看正宗要怎麼落實他的話術。
當下的充盈便是快感,活在世上,完完整整,全神貫注,就有快感相伴。僅此而已,無關羞恥。享樂主義等於酒池肉林是常有的誤解,但只是因為有人想活下去,暢然活著,快感便可欲,僅此而已。反過來說,擴大解釋當下的充盈,以為對方也想投入某種生活,那也太多了。從專案管理的討論也可以發現,應盡量避免設定無謂、事後回顧通常偏離實情甚遠的目標。
如此看來,五實並非「戀父」,只是喜歡這個男性照顧者。五實身體的換裝,表現了她的意志。從裸體到換上睦實幫他打的毛線衣,再換上正宗的運動服,穿著不肯脫(這裡補睦實的視角很八點檔)。後來為了對抗想送她離開此地的正宗,勉強配合佐上的要求換上婚紗,演出結婚式,只是要證明自己留在此地的決心。
少年的性就跟少年的一切一樣,如果沒有持續的努力定錨,很快會飄散。睦實基於自己的情感,最終認同正宗的處理方式,協力把五實送回隔壁。而且她選擇直球對決,不惜「傷害」五實的感情,也要劃清界線,挑明她獨佔正宗。
這種處理方式跟佐上同「巫女」舉辦結婚式的「神權政治」,說穿了是五十步笑百步。甚至不如說,本作需要佐上和他的結婚式,以免主線太無聊。容我多嘴:多數觀眾大概會讀成女兒愛上父親、母親跟女兒爭父親,因此不一定覺得無聊,說不定還有些不安。但真正的突破恐怕是對青少年的性,不但採肯定的態度,而且給足畫面。無論如何,對於大眾取向的作品來說,突破還是一點一滴來,穩健才有下一部。
(不免會想,岡田麿里詮釋的 energeia 不就是「現充」?)
Show notes
至少不會像布賀東或培根那樣痙攣:這當然不是說痙攣或不痙攣有好壞高下之別,就只是生活的選擇。我們之前聊過布賀東的痙攣:
培根的痙攣,日後也許會再聊,感興趣的話可以參考《弗蘭西斯.培根:感覺的邏輯》,第三章。
專案管理的討論:例如〈Trouble Hitting Your Goals? Here’s Why, and How to Make a Shift〉。
偶遇的有趣事物
吳念真訪談李登輝,談讀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