#60 《Nimic》:AI 不會取代你,你的敵人在「對面」
你該支持境遇比你差的群體嗎?踴躍舉手前,或許要更狠一點地質問自己。本文談希臘影片製作人 Yorgos Lanthimos 的 12 分鐘短片《Nimic》,為什麼是個不懷好意的質問、法國作者 Annie Ernaux 如何寫階級。
Hi there,
據說見到跟自己面貌相似的人,表示大限不遠,但在地鐵上遇到一個跟自己截然不同的人,卻是「社死」開端?
這人一早跟女人和三個孩子用完早餐,排練英國作曲家 Benjamin Britten 的《Simple Symphony》第三樂章。他睜眼的時候就彷彿聽見那支 Saraband 懷舊感傷的主題,只是每次奏到中途,就被指揮喊住,嘎然而止中似有什麼不諧和之處。他的眉頭深鎖。排練結束,在地鐵上,他敲著手指,抬眼向對面問:「你有時間嗎?」(Do you have the time?)
對面是一個女子。女子抬眼注視他。本片第一次,鏡頭緩緩拉近,給觀眾看女子似在算計、又像作了 SAN 值檢定的眼球運動與表情。揣摩了一段時間,女子開口問:「你有時間嗎?」
1.
希臘籍影片製作人 Yorgos Lanthimos 的電影,趣味跟 BDSM 相近。武斷的規則勢必會被違反,從謹小慎微到顛覆局面。殘忍和幽默都在同一個畫面裡,隨著觀眾選擇哪個觀點而擺盪。
從女子刻意重複的回話起,模仿開始了。同樣的街景中,女子會在男子消失的位置延續男子的動作。本來男子手上有他買的花、女子空手,經過幾次沿街步行的畫面,男子到了家門口、掏鑰匙、及時把女子關在外頭的下一幕,女子也用鑰匙開門進屋,手上拿著花。
這部電影的標題,《Nimic》,在羅馬尼亞文是「無」或「任何東西」的意思。鏡頭和剪接推移至此,不難聯想到「mimic」(模仿)。兩字沒有字源關聯,只是拼法偶然相仿。
妻子(?)和三個孩子(?)傻愣著。男子向他們要求,請他們認可他才是父親,才是妻子的另一半,但妻子拿不定主意,孩子說:「我們怎麼知道?」、「我們只是小孩。」
事情還是得解決。妻子戴著眼罩側躺,男人和女子先後上床摟她,三個孩子圍觀。男子的腳板大剌剌攲在妻的腳板間,女子的腳板被妻的腳板馴化而放平。
男子「輸了」。
2.
階級是什麼?階級是思路相仿、穿著打扮、投資傾向、職業選擇、休閒娛樂等都類似的人群,習相近,是因為口袋深度和文化素養的比例相似。不只社會學者提倡這種思路,寫作的人當中不乏共鳴,例如法國作者 Annie Ernaux 這樣描述她寫母親的方法:
我不把我媽媽的暴躁、她的情感洋溢、她的愛罵人只看做是她個人獨具的性格,而嘗試著將之在她過去的歷史,以及在她的社會階級中找到定位。這種寫作方式,讓我覺得趨近眞實,藉著發掘更普遍共通的意涵,幫助我走出個人回憶的孤單與幽暗。
轉成為台灣的語彙,Ernaux 的父母算是小頭家:原是工人,半存半借開雜貨店兼賣簡單的餐飲。Ernaux 後來成為教師,憑著婚姻(後來離婚)和寫作,攀升階級之梯,不論財富或是文化素養都比父母高出一截。Ernaux 筆下的「媽媽」改善經濟後,不忘舉止打扮也要合乎同儕的體面標準——我實在沒辦法不想起自己十幾歲到二十幾歲那幾年,跟我媽的一些典型對話:我再三抗拒那種體面,多年後才明白我有辦法抗拒的才調是打哪來的。
某人如果對自己的階級如魚得水,通常不會特別想寫這題。反過來說,有意琢磨,多半是對自己出身的階級抱持正負交織的情緒和意見,持平而論不容易。Ernaux 寫父親、於是也不得不寫到家裡的情況時:
一邊寫著,一邊覺得路徑狹隘,我夾在兩頭之間,一方面想把所謂低下階層的生活描繪得受人敬重,另一方面卻又想表現出和這種生活形態保持著距離。這原因在於,這種生活的方式屬於我們,我們身處其間甚至覺得幸福,不過這也讓我們心裡很矛盾,覺得自己的景況有失顏面(心底明白「我們家這樣不是太好」),我想要同時表達幸福的感受,以及這種悖離的心境。或者該這麼說,在這兩頭之間,有如從這一岸顛簸到另一岸,相互扞格。
更何況,有些階級習氣,說出來非但不討喜,甚至政治不正確。Ernaux 嘗試敘述一個女人回憶自己大學時墮胎的經驗。她寫了一個大概,卻覺得還沒搔到癢處:
我常感覺,自己還不夠深入事情的核心,彷彿某種根基遠久的理由阻止我更進一步挖掘真相。也許跟我出身的工人階層有關,那個世界懼怕「花費腦力」的行為;或者跟我的身體有關, 與我的肉體所經歷的一切有關。
出身階級養成我們思考和行為的習慣。思考,例如我就很懶惰發掘賺錢的門路,公務員子女,受薪社畜,比上不足、比下有餘,沒必要把心思花在致富。行為,例如我恐怕沒辦法動員全身力量向人揮拳。問題還不在技巧,而是——有必要嗎?但對不同階級的人而言,或許時時有必要繃緊表情、考慮戰逃。
或說,我們可以從「必要」的門檻在哪裡,描繪階級的地景。
飽嚐階級冷暖的墮胎經驗過後多年,Ernaux 筆下的「我」(或許就是她本人)才感覺到有必要再往下挖,挖出那段經驗中的各種偽善和難能的援助與溫情。時間的距離(為什麼經過這麼多年)可能只是偶然,但不乏必然的成分,因為有條件、有動力、有方法反省階級出身這件事,大半發生在中間階層。
3.
《Nimic》的關鍵畫面是一張魚眼鏡頭下的客廳。妻子和三個小孩坐在一側沙發,男人和模仿他的女子像來訪的客人一樣,坐在另一側。魚眼鏡頭把五個人和整個客廳(包括樓梯)全部囊括,一個畫面道盡富裕社會的中間階級家庭。鏡頭造成畫面線條扭曲,而妻子只坐三分之一沙發,背脊前傾,挺得直板板,變形畫面裡的張力隨之弓起。
這樣的構圖側重孩子和主要照顧者,傳統「主外」的一方、經濟供給者,變成可替代的模組——競爭的兩人在畫面右側佔了較小的比例。核心家庭的張力也由側重的兩方面顯露。
不管孩子是不是「愛情的結晶」,它通常是雙親繼續在一起的理由,兩人投資情感最深的關係,雙親在社會立足的人設。兒童的福祉是政策和家事法庭的利害所在,近年他們也成為諮商心理師的業務成長來源。在這些場子或輿論中,兒童通常沒有聲音。不過在家裡,兒童至少在場。前文已經提到《Nimic》裡的法庭戲(「告訴你母親,誰才是你們真正的父親。」)和床戲,孩子如何在場,如何順應大人的期望說話,幽默地讓觀者聽見大人的自欺。
另一處張力來源,是主要照顧者的性。模仿者願意多試探,揣摩主要照顧者的身體,找到彼此更自在的姿勢,男人就顯得扞格不入了。值得留意的是,固然模仿者看起來像是個女性,但按照 Daphné Patakia 的演法,這個角色完全可以是機器人、或是被什麼給奪舍的容器。換句話說,《Nimic》允許「女人可以取代父親功能」的詮釋,但完全沒必要留在這裡。
畢竟,一個重要線索是,模仿者取代男人後,男人在地鐵上又遇到類似的事情。
4.
魚眼鏡頭裡的地鐵車廂,男子這次在右側。他的大提琴不見了,可能樂團裡的位置也被模仿者取代了吧。上次出現類似畫面時,男子所在的左側靠車門位置,坐著黑人青年,右手把一顆籃球按在大腿邊。青年突然開口,問了同一句話,眼神灼亮。下一場戲,模仿者重走一遍片子開頭男人的早晨,影片結束在模仿者狠吃水煮蛋,怕吃太大口蛋黃會灑。狼性飽滿,惟目光訥訥,似有保留。
假使《Nimic》裡的每個角色都代表一群人,那麼白人男性一敗再敗:繼同性成家,社會地位較低的黑人青年給了模仿擂台的機會,他也不敢應聲。政治再正確不過。
然而從核心家庭是一場間諜家家酒而言,模仿者上位,迫使人們反思遊戲有哪些規則其實可變動,但遊戲本身還是得繼續玩下去。下一個被模仿的對象、被寄食的關係,可能就是主要照顧者及其跟孩子的關係。
讓我們再退一層:沒有一部電影是拍給所有人看的。哪種人會用 Lantimos 這種觀點看待事物?「這種生活的方式屬於我們,我們身處其間甚至覺得幸福」,幸福到,我們不禁擔心別人無法加入怎麼辦,而我們的玩家角色被別人取代了怎麼辦。階級難以跨越,換到對面有時就在偶然間。
這篇寫得有點用力,下週說不定休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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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how notes
Benjamin Britten:讀《靜默之聲》,得知 Britten 跟俄羅斯作曲家 Dmitri Shostakovich 晚年認識,一見如故。《Nimic》用 Britten 這支 Saraband,其實只用了一小段,而其所屬的整支曲子據說是童年記憶為題材。《Nimic》揀的這個段落,跟 Shostakovich 的第十五號弦樂四重奏第五樂章,葬禮的行進,我聽來總覺得若合符節。這只是我個人毫無根據的連結。
那支 Saraband:挪威室內樂樂團的演出。
「你有時間嗎」:對於這句啟動故事齒輪的謎語,可以當成偶然的隱喻(那麼平常的一句話)、養成習氣所需的時間的隱喻,或是像「阿里巴巴」一樣的通關密語,都無妨。
他睜眼的時候就彷彿聽見:受僱於樂團的大提琴手收入大約落在六十到八十百分位,中間到中上,德國跟美國的情況。
「我不把我媽媽的暴躁…」:《一個女人》。
「一邊寫著,一邊覺得路徑狹隘…」:《位置》。粗體我所加。
「我常感覺,自己還不夠深入事情的核心…」:《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》。粗體我所加。
被什麼給奪舍的容器:例如《光逝去的夏天》。
偶遇的有趣事物
近期讀書:
《超級專案管理》:非常實用。我們不見得有機會承辦高鐵、核電廠之類的大型專案,但了解這些大型專案為什麼會拖會延、會爆預算,對於處理百萬、千萬的小案子,應該還是有一定的幫助。善用科技,用模型、原型作測試,快速迭代,直到完全確定要做什麼東西再進開發。
《儀式的科學》:鄒佑昇評論得太好,我沒有多讀出什麼,但他那篇又沒有開地球,我只好鸚鵡學舌。結合演化心理學和神經科學,幫儀式找道理,隱含的假設是沒實用價值的儀式不會留存。對我而言,有價值的是了解演化心理學和神經科學的進路,以及寰宇蒐奇。本書對慶典、典禮、習慣等不太區分,有時也讓人短路。
《適應:金融演化新思維》:熟悉經濟學的經濟人模型的話,本書是從金融行為研究出發的批評。對我來說比較有趣的是第七章以對沖基金為例,講投資觀點的演化,延續到第八章分析量化崩盤事件。第九章之後講如何監管,有一點相關知識,人家在講某某泡沫或是某某危機的時候,比較能具體勾勒進程。
《取材.執筆.推敲》:如果想吃記者或寫手飯,即不是靠創作,而是記敘、介紹他人觀點為業的話,推薦。其餘情況倒沒必要讀。
極為有趣,想看更多這種主題~