#58《巴別塔學院》:愛情不用翻譯
把翻譯捧上天的魔法設定,讓十九世紀各國爭相囤積白銀,有了不同的用途。革命奪走青年的愛情,愛情讓革命橫生變數。在這麼爛漫與中二的青年向小說裡,還是有清醒和值得再想下去的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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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後回顧,2023 年可能會是翻譯產業的分水嶺。ChatGPT 等大型語言模型,在對話中讓世人明白,沒什麼比言不及義的扯淡更讓人讀來通順。就像《魔戒》新譯本預購後期的爭議,讓讀者「重新發現」朱學恒的譯本讀來最通順——即使有些地方沒讀懂,華麗運筆閃過,身姿宛如模型發高燒(temperature > 1.0)。所以只需要通順、達禮、合宜的翻譯工作——那就涵蓋了人類大部分溝通——不如交給機器,人類翻譯的價值倒向譯者的名字承載的聲譽、經驗,還有出錯時可歸責的節點。
在這道分水嶺前不久,2022 年底,小說《巴別塔學院》的英文版出版。書中的翻譯員被推上權力運轉的關鍵節點,尊榮前所未見。故事裡,十九世紀中葉、鴉片戰爭前的倫敦就跟我們的世界線一樣是當世首都,只差在從世界各地搜刮來的白銀不是拿去鑄幣,而是製成銀條,刻上成對的詞條,只要配對得當,詞條語意的差異會被實現。
舉書中的例子:希臘語的 idiótes 可指笨蛋,但也意味不參與世俗事務的人。這種人的無知不是缺陷,而是因為缺乏教育。當銀條一側刻上 idiótes、另一側刻 idiot,就會產生刪除知識的效果,讓人忘記自認學會的東西。翻譯員「捕捉翻譯過程中必然會失落的意義,而銀條會將其化為現實」。
翻譯員之所以重要,在於銀工魔法要求使用者理解其中運用的語意的來龍去脈。要能用那些語言思考,甚至做夢。養成雖然耗時耗資,但銀條既然不是永久有效,就需要定期維護,維護費就要加智商稅了。
在《巴別塔學院》的世界裡,英國的船堅炮利奠基於銀工魔法。鐵軌嵌了能加速的銀條,醫生使用銀條解毒。考生不需懸梁刺股,他們會拿到 meticulous 跟 metus 配對的銀條:meticulous 在書中年代的法語中有「謹小慎微」的用法,而其拉丁文字根是焦慮、害怕、恐懼的意思。此銀條的使用者一犯錯就會膽寒。集會遊行清場時,可以使用拉丁文 explōdere 和現代英文 explode 的配對,發出巨大聲響驅散人群卻不至於傷人,因為拉丁文的意思只是拍手把台上演員趕下來。
1.
這是我所知最聰明的奇幻設定。首先,它幾乎能無止盡擴展,畢竟有趣的配對要多少有多少,改編影劇、同人創作等,大有空間揮灑,而且作者與創作者共享背景知識,哪怕網內互打也可以轉成情節(詮釋學就在搞這個)。
其次,銀工魔法的效果來自語意的差異。語意沒有差異,就不需要翻譯,而語意是經驗的濃縮,例如「民主」、「自由」、「平等」、「科學」,不實際做做看,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。十九世紀末、二十世紀初的人導入這些概念的時候,必須結黨結派,否則無以成事,於是我們今日才會回頭研究中共地下黨的奮鬥、國民黨的權力技術等主題。不同人群實作方式的出入和路徑依賴等歷史因素,濃縮成一支銀條的掌故;過去的人怎麼做事,如何影響當代人怎麼做事,就這樣化為魔法。
第三,銀工魔法的效果會隨著語言吸納外來語而耗損。英語豐富的外來語,記載著移民融入當地的經驗,但根據前一點,差異愈小,能遊戲的空間愈窄,魔法愈缺乏發揮的餘地。由此導出翻譯學者中的古典派和革新派,主角就是後者投資中文的「產物」。
最後,它需要物質基礎,而物質需要人類勞動加以開鑿、提煉、加工、流通等。同時它無關基因,只要有條件,人人學得來,搞純血主義也一定是社會面的純粹。這種魔法的張力勢必扣著社會面的差異,例如種族、階級等,反過來說,依循這套設定展開的故事,探討殖民和階級等議題,順理成章。
於是,作者 R. F. Kuang(匡靈秀)就能藉著這樣的設定,挾帶她的私貨,也就是寫在原書副標題的「或暴力之必要:牛津翻譯員的革命秘史」。
2.
Frantz Fanon 1925 年生於加勒比海的前法國殖民地馬丁尼克,在法國完成醫學學位,後在法國和阿爾及利亞執業。年僅 36 歲。他的《黑皮膚,白面具》寫白人殖民地的有色人種如何把殖民者的想法化成自己做事、思考的習慣,深刻見骨。
後來《大地上的受苦者》,探討殖民及其引發的戰爭如何造成人的精神創傷和失序,而 Fanon 認為施展暴力具有滌淨的效果。說得誇張一點,被暴力烙在臉上、血肉沾黏的面具,要藉著暴力——對殖民者的暴力——才能除下。
《巴別塔學院》講故事的觀點貼近羅賓.斯威夫特。羅賓原先是廣州人,差點死於 1829 年肆虐的霍亂,被英國教授勒維所救,帶回牛津,被培訓為翻譯員,或說銀工魔法師。隨著故事發展,讀者會得知羅賓從哪些方面來說,是一項資產。有意識的資產最怕背叛,所幸羅賓聰明歸聰明,但體格瘦弱,加之勒維嚴厲管教,養成羅賓凡事自保優先,麻煩能避則避。不過他的際遇終究改變了他,這幾乎可以說是《巴別塔學院》的主題:是什麼讓人放棄物質享受,選擇對抗不只是給他溫飽、還給了不少特權的社會?
(我幾乎想吶喊:是愛情!)
對我來說,羅賓的習氣轉變寫得頗具說服力,至於情節過度致敬特定系所的讀物這一點,稍稍降低了期待,但不至於減損娛樂效果。對個體施暴後,他不得不收拾後果、擔起責任,進而長出領導能力。過程中的細節跟 Fanon 的暴力理論互為補充,葛瑞芬這個角色教羅賓用槍時的一段話,簡直 Fanon 原音重現:
「暴力是他們唯一理解的語言,因為他們的剝削系統與生俱來就是暴力的,暴力將搖撼系統,而系統將無法撐過這種撼動…。」
不過 Kuang 不只致敬,她也寫足了暴力的代價。即使是 C/P 極高的情境下施暴,暴力及其犧牲仍然會帶來一種清醒。這種清醒與其說是不懷疑暴力之必要,不如說是對暴力保持開放——但情況允許人多審慎、就要多審慎地使用暴力。
3.
羅賓以外,Kuang 花最多力氣寫他的三個同屆學生,再次是勒維教授,這一環的角色也塑造得不錯。
勒維,野心勃勃的十九世紀男人,一方面看重被殖民語言對銀工經濟發展的價值,另方面又打從心裡鄙夷高度適應漢人社會的漢人。其中的曖昧大概是勒維不好寫的地方。Kuang 寫勒維嘗試把語言、文化跟習氣分很開:家裡擺飾精緻的東方文物,羅賓一偷懶就打成民族性,這兩副面具的差異顯然會激擾 Fanon、羅賓這樣,有能力學習、拆解殖民者文化精髓的人。受限於羅賓的視角,勒維還有許多潛在的面向未能開展。
至於同屆三人裡的「反派」,寫得最弱。如果殖民體系最薄弱的環節是羅賓這樣,是殖民者栽培的資產,也同時容易接近權力運作關鍵節點,那麼哪類人最難認同羅賓之流,或者說妒羨最深?畢竟妒羨是寄食於認同的激情。Kuang 選「支配者中的被支配者」,也就是跟殖民者理所當然站同邊、但實質權力輸「大人」一截的位置。合理,但寫得不夠好,至少我讀來最有說服力的動機是「愛情被革命搶走」。
青年擅長憋屈、扭捏自己,躋身理想的同儕。這番擺姿勢和左右對照的過程,往往會被象徵的、偶爾是物理的暴力給熨平,就像海綿寶寶把自己煎進美味蟹堡。假使事情沒有這樣發展,那通常是愛情與中二的交互作用。假使羅賓的愛情沒有被革命賜死,他投身反革命也很有說服力。說到底,這就是青年向小說的浪漫吧。世界的命運被主角群的愛情運勢左右,「大人們」老是算不準的突變。
R. F. Kuang 最新小說《黃色臉孔》中文版即將於 2024-05-30 上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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偶遇的有趣事物
《Nothing, expect everything》:如果你需要青春的感覺,這支影片劑量有點高,畢竟是高三畢業前拍的。看著第三段,彷彿聽見小草的心聲,不無恐怖。